特约撰稿:金宇澄
绘画: 金宇澄
去年香港书展期间, 去大馆“季风轩”看我的画展,此地紧靠兰桂坊,2018年开放为文化园区,原为域多利监狱,资料说明,此地最早建立囚室为1862年,以后是1910、1929增建——我知道提篮桥监狱1901年建立,1903年启用,这是在大馆扩建期之间……大馆原址,监狱检阅广场旁边,有一棵著名的老芒果树,香港朋友说,警界一直流传八卦,假如此树某年结出更多的芒果,警队就会有人去世,或者升职……芒果怎么才算更结得多,谁会去世、升迁,不知道。
附近就是奥俾利街,狭窄的上下车道,香港鳞次栉比的房舍,充满特有的城市气质。记得10年前王家卫问我,上海和香港有哪些不同。我说香港还是原汁原味,上环某一家拍卖所,挂着晚清时代的条例,上海是曾流行的一种“上海牌”旅行袋,某个时期被拉开了拉链,完全露出内容——当然被打开的同时,也形成极有意味的置换,拉链愈合,它收纳了更多的、无人知晓的城市密码。
在书展活动中,我也说到了城市密码这个词,比如某个上海女人和丈夫,原住闸北开封路一间又小又破的房子;1990年代丈夫赚了大钱,在上海买了三四十套房子,但每到夜晚,女主人面对再豪华的新房,都无法入睡,一定要司机送她回到闸北开封路8平米老房子,在熟悉的老旧折叠床上睡下,她才安眠,翌日一早,司机再接她回到花园大别墅,与丈夫在桌前一起吃早餐。
我画的上海“老场坊”效果图,也属于城市的特质和密码,老一辈上海人,称这幢怪建筑为“杀牛公司”,牛群从它的下方喇叭口进入,盘旋而上,随“牛道”不断收窄,三牛并行、到两牛并行,最后登顶处,只容一牛位置,然后宰杀……设计者是英国人,考虑到此楼的血气冲天,当年没排风设备,研究上海四季风向,最后用自然风引导解决了方案,用心良苦。我的整个画面,就是牛在沉默行走、盘旋,沉默的男女,时刻监管它们的状态。2000年代,“老场坊”这著名老建筑,成为相似香港大馆的文创空间,可以喝咖啡、吃pizza,意大利牛排,我注意到的,是阴气十足的还原,应该没人会喜欢,但必须画它。
印象颇深的,是参加香港某出版机构的饭局,地点在香港故宫,进入时被吓着了,满满12大桌的人,居中舞台大屏幕,滚动播放的都是《繁花》电视剧元素和片段,我对主办方说,这样的排场和内容,怎不预先通知?我只能当场发图给剧组方说明情况……让我感慨的是,原来这12桌,都是内地落户的新香港人,香港某商会的一次活动。我问了一位年轻企业家,在这里做生意方便?还是内地方便?他说,当然是内地了,这里,比如你准备申请一块地皮,打算造一个楼,就要按香港规矩排队,可能要排3-5年……
然后是参加香港“上海银行”饭局,居中一桌,都是老一辈银行人、上海老先生老太太,一位文雅老太同我轻声寒暄,“……现在上海,比香港好交关(多)了”。苏州口音老上海话,让我想到18岁时去朋友家,遇到朋友的外婆、一个同样文雅的上海老太,请我落座,递我热毛巾揩手,仔细摆放茶杯、烟缸、火柴,像我是最稳重的大客人,同时坐下来,轻声问候,比如侬爸爸妈妈,最近好伐?只攀谈一两句,不会让我尴尬,就起身离开……
港式饭局菜单,都附有发言环节,注明上某道菜,某某人讲话,上“东星斑”,我发言5-10分钟,注意到大厅附近的讲台,眼前出现空白……直到我站到讲台前,面朝大家,才稍微安定下来——既然是银行的局,就聊一聊老上海的银行恩仇。
——孤岛时期上海,汪伪背景的银行,进入租界高调推行储备票,影响了中资银行(重庆背景)法币,导致双方劫持、互杀对方银行高管的激烈后果,最白热化的某天,76号佘爱珍,接到手下行动报告,预备本日中午,在某饭店行刺租界某中资行的行长,这天佘爱珍意外的警觉,表示要亲自去现场看一看——这行长究竟是什么相貌。11点半,手下陪佘来到包房外,掀开门帘。手下说,现在客人已经坐齐,行长,就是对门居中这男人。佘看了看就说:不行,今天不能动他。手下说,为什么。佘说,这个男人,实在太帅了,就换他的副座,行长旁边,一个满脸大麻子的老男人。对,就打这人。佘说完,立刻离开了。不久,枪手就进门,瞄准大麻子老男,一枪毙命……这段旧闻比较特别,我向来对佘爱珍没好感,但是没想到,所谓爱美之心,人皆有之……做银行行长确实是很不容易的,除了每天认真工作,人帅,更是头等要紧的,云云云云……
讲完回到饭桌,上海老先生老太太同我微笑握手——我还蒙在鼓里。席散后,香港朋友说,你大概以为,这些老一辈上海人,是上海“上海银行”前辈?我说难道不是吗?他摇头道,人家,是国民党背景“上海投资银行”,一百多年历史了,你讲的八卦,说不定,是他们当年最熟悉的银行史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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